小妍见状将裴卿领进屋,随后识趣地退出房间,将房门轻轻掩起。“你看我和小妍发现了什么!”柳思月跑向裴卿,一手将他拉到案边,欣喜地抚着竹绿色的凌云服道,“六品文官的官服图案应当是鹭鸶,可我的却是山茶和梅蕊。山茶忍冬盼春,梅蕊凌雪耐寒,都是傲骨凛然之花!”柳思月娇嫩可爱的小嘴微微张着,圆润的眸子里盛满雀跃的星芒,随灯火温和地跳动着。 冯阅仁摇扇的动作忽的顿了一下,略显迟疑道:“人人都说,怀节先生最出色的学生十七岁便进士及第。一朝成名,盖满京华。老师何其看重你,我们都看得出来。以你的才学,被陛下委以重任是迟早的事,虽然……”
冯阅仁摇扇的动作忽的顿了一下,略显迟疑道:“人人都说,怀节先生最出色的学生十七岁便进士及第。一朝成名,盖满京华。老师何其看重你,我们都看得出来。以你的才学,被陛下委以重任是迟早的事,虽然……”
冯阅仁的话音被一段满是血腥的记忆裹挟,向来吊儿郎当的脸上此刻寻不到一丝玩心,眼瞳里掠过一抹慎重的思量,久而开口继续道:“最初我也怀疑过那件事是不是你一手设计的,毕竟一个初入官场的侍御史,一夕之间成为御史中丞,任谁都会惊诧。”
裴卿不禁看了眼衣袖上的血,每每从推事院出来,他的衣服上总是沾满鲜血,虽然已经凝固干透,但他一想到那一道道残忍的伤痕,双手便忍不住颤抖起来,深邃的眼神蓄起深不可测的阴鸷。
“可我怎么也是大理寺的人啊……”冯阅仁无奈地长叹一声,“添油加醋、编排故事的我见得多了,许多话听着漂亮,事实却远非如此。作奸犯科之事我不会放过,但也不想平白冤枉他人。裴卿,在弹劾你的实证递给我之前,你总归是我的朋友,你不说,我绝不审你一句。”
裴卿闻言一怔,一抹惊诧随之在眉宇间展开,一扫阴沉之色,他低眉敛目,声音极轻:“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今日善意之言,裴卿记下了。”
“可别感动的太早了,要是哪一天你真犯事被送到大理寺了,我该审还是要审的!但在那之前,无论你是装模作样还是真心实意,都请你不要把在意你的人推开。”冯阅仁说着用折扇一拍他的肩,又恢复往日不正经的模样,“行了,我们赶紧回去吧,别让月娘干等着了。”
他径自往前走了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用折扇一指裴卿,“哦对了,下回飞仙居换你请客——”
裴卿勾起一丝无奈的苦笑,记忆中的血迹被折扇送来的清风缓缓拂去,深邃的眼底透着点点澈亮的碎芒,仿佛有一丝积压在黑暗中已久的温度从回忆的缝隙里溢出来,流入满池荷香……
裴府这日后半夜萦绕着飞仙居的酒香,蝉鸣伴着轻快的笑声对早来的初夏絮絮轻语。
酒过三巡,裴枫上来收拾东西,见裴卿和冯阅仁已醉的不省人事,柳思月却纹丝不动。
“夫人好酒力!”裴枫直看愣了神。
柳思月眉眼一弯,“我在关西时,哥哥姐姐们出去玩总不肯带我,被我发现后就开始灌我酒,一来二去,我的酒量就练出来了,这点酒简直小意思。倒是他们两个,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上场凶下场怂……”
裴枫被逗得肚子发痒,一边憋笑一边吩咐几个小厮把两个醉鬼各自抬回房去睡。
次日,冯阅仁直到日上三竿才从酣睡中醒来,抱着沉重的脑袋推开房门,正巧见柳思月拎着一个食盒往此处来。
“冯大哥你醒了,我从栖月居带了解酒汤,你快趁热喝下。”
柳思月打开随身的食盒,里头堪堪摆着两碗解酒汤,玉手轻移端了一碗到冯阅仁面前。冯阅仁揉着惺忪睡眼接过醒酒汤,便听隔壁房间吱呀一声,裴卿亦是半醒的模样从里头走出。
冯阅仁倒吸了一口凉气,忽然意识到到什么似的在柳思月和裴卿之间来回看了半天,“你们两个……分房睡?”
湛蓝的晴空之下,屏山青翠延绵不绝,隐入巍峨的宫墙。适逢休沐日,百官无需开朝,萧明娥便在承露殿内批阅奏折,间或有侍女入殿研墨点茶,其余宫人皆奉命在殿外候着。
义城方才入夏,天气便开始阴晴不定,连口中吐出的气息都格外闷热。跪坐在案边的侍女拿起团扇,在萧明娥身边轻轻扇凉。
萧明娥燥热难当,放下手中的奏折,定了定神后望向侍女问:“倾心,青州那边怎么样了?”
“蕊衣来信说,青州相安无事,让陛下宽心。”
“孙秉先倒台了,谅青州那帮老朽也不敢再有动作。让蕊衣在那继续待一阵子,若是青州有变,随时向朕传信。”
“是。”
倾心话音方落,便听承露殿外一阵吵嚷,殿门突然被人破开,凛凛寒光下立着个半醉的银袍女子。
萧云荷向来不守宫规,萧明娥并不责罚她,倾心见状也不慌乱,起身向她行礼道:“参见逍遥王。”
萧明娥挑起细眉,身子微微向后一仰,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问:“阿姐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萧云荷快步走到案前,浑身酒气扑面而来,倾心随即收起团扇。
“我再不来看你,加封察院侍御史的诏令就真砸我逍遥王府门上了!”萧云荷将诏令扔在案前,“赶紧把这诏令收回去,否则我就一把火烧了它!”
萧明娥把玩着鬓边的青丝,艳唇微启道:“月儿聪颖机智,仁德宽厚,非池中之物,今天诏令已经放下去了,朕一言九鼎不能食言。先前朕是征求过她意见的,阿姐不信可以去问她。”
“你少跟我装大尾巴狼了!”萧云荷丝毫不掩饰眼中的讽刺,半眯着眼靠近萧明娥,突然放低声音,“谋财之人是孙秉先,害命者……贼喊捉贼。”
萧明娥忽然大笑起来,那样响亮畅快的笑声盘绕在大殿上方,一旁的倾心也跟着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讥笑。
“这世上没有比阿姐更懂我的人了!”萧明娥缓缓收敛眼底的笑意,眼角挂着委屈道,“可是说来也难过,那一群人里,只要你真心想杀我。”
萧云荷虽醉意阑珊,但她对这个心机深重的妹妹十分了解,她只消一眼便看透她的心思。萧明娥借御史台之手清除孙家势力,给自己洗了一手好牌,又留柳思月在身边,作为要挟柳家父兄的筹码。步步为营,尽在她算计之中。
萧云荷的眼眶发红,“萧明娥,我只有这一双儿女最亲,你若敢动他们,我必会杀你……”
萧明娥深沉的凤眸微微一耷,故意摆出一副受伤的样子问:“阿姐,要说亲,我可是你亲妹妹,你怎么不疼疼我呢?”
萧云荷冷笑一声,猩红的眼里盛满汹涌的恨意:“我的亲妹妹,早就在斩杀舅舅和我丈夫,逼我交出萧家军那一天死了。陛下tຊ您千秋万岁,江山无限,自有百姓爱戴,何须我来疼……”
方才入了六月,夕照微沉时分,昼夜相交的缝隙间便有一道火花般的赤色金线,而后不久天便擦黑了。
柳思月和小妍伏在案头,借灯火细细端详宫里送来的凌云服。
小妍起身时恰见裴卿倚在门口,饶有兴致地望进来。柔和的灯光笼罩着柳思月娇小的身子,在其后留下一道细影,月色又这样轻轻柔柔地覆了上去,更显玲珑清透。
“裴大人来了!”小妍喊出声来,惹得柳思月也循声回望,一双圆圆的眸子里绽开澈亮的光泽,似月华之下细腻纯粹的明玉,随后一声绵软又轻快的“裴郎”便脱口而出。
小妍见状将裴卿领进屋,随后识趣地退出房间,将房门轻轻掩起。
“你看我和小妍发现了什么!”柳思月跑向裴卿,一手将他拉到案边,欣喜地抚着竹绿色的凌云服道,“六品文官的官服图案应当是鹭鸶,可我的却是山茶和梅蕊。山茶忍冬盼春,梅蕊凌雪耐寒,都是傲骨凛然之花!”
柳思月娇嫩可爱的小嘴微微张着,圆润的眸子里盛满雀跃的星芒,随灯火温和地跳动着。
裴卿顺着她玉手抚弄的地方望去,细看衣衫上的图案道:“女子虽弱,犹有风骨,这身凌云服和你十分相衬。”
柳思月含笑的眉眼在触到凌云服上的流云时突然掠过一抹哀色:“流云是义母的最爱,她的每件衣裳上都有,但她讨厌官场,也讨厌凌云服。今日我带着诏令去逍遥山庄,义母知道后果真气坏了,她气呼呼说,早知道我心这么野,就该趁及笄的时候便把我绑了,嫁到关西的马场里去……”
裴卿闻言忍俊不禁,“逍遥王素来刀子嘴豆腐心,要真把你嫁去关西,只怕又是千万个舍不得。”
“也是,义母总爱这样吓唬我,但是只要陪她喝喝酒,聊聊天,她便马上把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柳思月想到此处心境松弛了许多,“罢了,吏部委任从明日起开始执行,我还是顾好自己吧。”
“你先试试这衣服合身与否,有不合适的趁今日量改。”裴卿一面提醒一面起身,“我叫小妍进来。”
柳思月点点头,抱起凌云服径自走到屏风后更衣,裴卿也迈着快步走出屋子,方合上房门,便听屋里传来她的喊声。
“小妍!帮我拿一下床头的腰带好吗?”
裴卿四下顾盼,没看到半个人影,想来小妍是怕打扰他们说话去了前堂。他立在门前良久,听房内的柳思月又催促几声,便踌躇地推开房门。
明灯照影,小室幽香,银屏之上遥映着一袭纤柔身影,屏框边挂着柳思月刚换下的诃子裙。
柳思月身上披着单薄的里衣,半是困惑地唤了一声:“小妍?”
“小妍应该在前堂。”裴卿立在房门前,远远地应了一声后又道,“我去叫她。”
柳思月自然是一张小脸羞赧万分,但她并无腰带束身,夜里冷飕飕的风直顺着衣领和袖口灌进来,哪里等得及小妍从前堂赶回。
“裴郎……”柳思月怯生生地唤他,“夜里有风,不穿外衫太久会着凉,腰带就在床头,劳烦你……帮我递一下。”
裴卿微微愣神,随而犹疑地向前迈了几步到她床前,一手捻起枕边镶着碧玉的系带,薄衾软枕之下的一封书信不觉映入眼帘。那信纸飘来淡淡的朱砂香气,排布几行清秀整齐的小楷。
“久慕裴郎惊才,至以恋念,久未亲面。今圣上赐以嘉缘,妾不尽欣喜,谨付依依寸心,愿君珍重,共偕白首。言不尽思,企盼还云。”
短短几句话道出了少女的浓浓情思,肺腑之愿,裴卿一时竟神思恍惚,怔在原地,直到柳思月再度唤他。
裴卿将目光从枕下的红书上挪开,眼神慌乱地定在别处,将腰带向屏风处递过去,屏后的柳思月伸出纤手接过腰带,片刻便换好衣裳从其后走出。
竹绿色的衣衫勾勒出她纤瘦轻薄的身量,胸前绣着一朵凌霜傲放的梅蕊,缀以高雅的长尾鸢和流云纹饰。虽是官服,却不似他的凌云服那般沉闷,反倒独具一番风味。
“你看如何?”柳思月说着张开双手,在裴卿眼前转了一圈,又定身望他,眉眼中的期待毫无遮拦,望眼欲穿。
“不错……”裴卿语气淡然答道。
柳思月见他神色凝重,半是责怪地嗔道:“是么?这语气倒不像是赞赏的味道。”
然那几行情意绵绵的倾诉仍在裴卿脑海中浮动,仿若某种警醒,他的眉梢缓缓漾开一丝无措,静默的瞳仁亦是一扫温润,只剩一片收敛心绪的淡漠。
“明日卯时我带你去御史台,你早些休息吧。”
话音一落,裴卿便背身走出。柳思月半是惊诧,半是懵懂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直到那一抹银白融进月色,再看不见。
翌日天光既白,柳思月便随裴卿一同入宫。她第一次见过卯时的皇城,威严的宫门上还结着细薄的晨露,宫墙下已挤满了乌泱泱的人,朝臣皆立在门外,等待朱门开启。
御史台分三院,台院、察院、殿院,三院分掌不同职责,由御史大夫统领,其下设立左右御史中丞各一位。自从御史大夫张敬敏被诛,御史台一职便以左台御史中丞之命是从。
早朝过后,裴卿带着柳思月去过台院和殿院,熟悉台内情况后,便领她穿过一扇小门,复行数十步,到了一座赭色楼馆前。
“月娘,此处便是察院,其内另有侍御史五人,日后你的公务政要皆在此处例行。”裴卿在察院石阶前停下,略带担忧道,“推事院离这不远,若有什么急事,可随时来台院找我。”
柳思月端详着眼前古朴的楼馆,随后向裴卿勾起一个令人欣慰的笑容:“裴郎放心去吧,我没问题的。”
裴卿眼底的忧虑被柳思月澈亮的眸光扫去大半,继而也勾起一丝笑意,回望了她一眼便沿路回了台院。
柳思月的目光从裴卿离去的方向收回,刻意挺直身板,正襟片刻后迈入察院大门。时辰尚早,察院内除了洒扫的宫人,未见其他同僚的身影。她沿大堂的玄关处转进去,进到一间朝南的小屋里,屋内布置清雅质朴,又不失满堂书香,桌案上一盆铃兰幽香盈室。
柳思月被铃兰花香吸引,缓缓上前,却瞧见桌案上摆着一个四方棋盘,盘内残局竟是她在承露殿后亭中所见之局。那日白子被逼至死线,她苦思后落下一子助白方逃生,而今棋盘上的黑子又紧逼上来,直指白方右上星位附近的领地。眼见黑方再度得势,柳思月便从笼中捻起一粒白子,骤然点落。
棋子敲盘的清脆声响方一落下,便听耳畔传来一道明朗的嗓音:“你便是新来的侍御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