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兄怎么走的这样急,让我好找!反正我俩顺路,正好有事跟你说道!”裴卿自顾自地往御史台方向走去,语气淡漠:“大理寺又有何指教么?”冯阅仁顺着他的步子同行,声音里透着些许不快:“瞧你说的,我找裴兄难道只能为公事吗?!” 晌午的日光散发着灼热气息,几只布谷掠过逍遥山庄上空,绕着酒窖上方的梧桐树鸣啼几圈,又在泥泞的酒封上点了几下才飞走。 一片硕大的树荫下,萧云荷翘着二郎腿半躺在竹椅上,怀里揣着满满一捧香瓜子,一边悠
晌午的日光散发着灼热气息,几只布谷掠过逍遥山庄上空,绕着酒窖上方的梧桐树鸣啼几圈,又在泥泞的酒封上点了几下才飞走。
一片硕大的树荫下,萧云荷翘着二郎腿半躺在竹椅上,怀里揣着满满一捧香瓜子,一边悠闲自得地磕着,一边盯着眼前忙碌不停的裴卿。
小厮们路过酒窖,见自家姑爷挽起袖子,费力将山庄里封存了十几年的陈酒一坛坛挖出来,再一一搬进酒窖,这一早上来来回回足有好几十趟,每每有人想去搭把手,都被逍遥王恶狠狠一瞪,以不发月钱要挟他们。迫于逍遥王淫威,下人们自然不敢上前,柳思月也只能在站在一旁傻看着。
“义母,都两个多时辰了,您就让他歇歇吧……”柳思月撇着嘴求情道。
裴卿一面用铲土一面闷声:“月娘,我不打紧的,原本就是我不对,让义母消消气也好。”
萧云荷耷拉着眼皮,懒洋洋地回:“你还知道叫我义母啊?这回门三天,瞒着我又是包抄黄鹤楼,又是处决户部侍郎的,紧紧凑凑热热闹闹,上房揭瓦无法无天!”
柳思月眼神飘忽,话音里都透着心虚:“是我们不好,不应该瞒着您,但这不是事出有因嘛……”
“废话少说——裴卿没分寸,你也不老实,好好的非要跟着他出去查案。你可知道这两天户部的人就差把我逍遥山庄的门槛给踏破了,让我半点没得清净!一个个的都不让我省心!”
柳思月自知萧云荷眼下生气,若是让她知道自己要做察院侍御史,只怕就不只是让裴卿搬酒这么简单了,只能将此事按下不表。她吐舌一笑,小跑几步到萧云荷身旁,刻意十足地指着面前的酒坛大叫:“呀!这酒是老庄主年轻时就埋下的吧,还没开封就闻到香味了!”
萧云荷闻声微微抬起眼皮偷瞄一眼,柳思月见她馋虫发作,顺势开了一坛,还没等她把酒倒入碗中,那浓郁香醇的酒气便四下溢出来,引得萧云荷饶有兴致地凑过来瞧。
柳思月一双小手在萧云荷肩头轻轻捶着,摆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哄道:“千错万错都是我和裴郎不懂事,但义母若是跟我们置气,岂非浪费了这等美酒?”
美酒当前,萧云荷哪还顾得上生气,端起碗一饮而下,顿时觉得全身舒畅,痛快淋漓,眉眼含笑又斟一碗。
见萧云荷被哄得开心,柳思月捶肩的动作逐渐放缓,悄悄向后几步,趁萧云荷没注意走到裴卿身边。
“裴郎,累了一早上了,你歇会吧。”
柳思月绵软的低语跃过耳畔,裴卿便将铁锹放在一旁。日头本就灼人,又里里外外忙个不停,裴卿的额上早已凝起涔tຊ涔汗珠,歇下来便抬手用衣袖擦汗。她见裴卿一双大手和小臂上满是泥土,多有不便,忙取下腰间的素帕替他拭去汗雨。
柳思月细软沁凉的指尖隔着素帕在裴卿额上轻点,温柔地触碰着他的眉梢,眸光无意间对上裴卿如夜般深邃的视线。他微微歪着头看她,惯常平淡的眼底凝聚起一抹几无可见的流光,眉梢散发着连他自己都没觉察到的缱绻。
被裴卿这般细密绵长的视线缠绕着,阵阵钻心的酥麻感不觉爬上指尖,柳思月立即将手收回来,僵硬地交握在胸前,又怕他注意到自己满面羞红,便慌乱地把素帕塞进他手里,“你们还没听我弹过琵琶吧,我弹一首给你们听……”
柳思月说罢便藏着满面羞怯跑开,直到确定雷鸣般的心跳声不会被他看见,又步步回首瞧他,春色满满的小脸上勾着欲盖弥彰的娇笑。
裴卿自是不解她这番复杂的心思,先是微微一怔,随而将手中素帕轻轻摩挲,淡淡的香气便从中溢出来。
柳思月坐在不远处,怀抱琵琶,拨捻琴弦,手上细汗不断,曲调亦同心思一般凌乱,只弹了片刻,便听萧云荷嚷嚷一句:“月娘,弹的太难听了——”
她手足无措地放下琵琶,瞥见裴卿在旁窃笑,一张脸更是窘得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萧云荷手持美酒,半眯着眼远远瞧见二人相处这般融洽亲近,勾起一个欣慰的笑容,让裴卿卖完力气后又给他们蹭了一顿饭便大门一关,将二人扫地出门。
二人回到裴府已是申时,日照过半,仿若醉酒的老者,微微西斜。
裴卿将柳思月送回栖月居,方一推开冰凉的竹门,边听柳思月吃惊一呼,一张娇润的小嘴微微张开,轻声一叹:“才两三天,我刚种的花苗就蔫了……”
柳思月蹲下身,望着门前几株被日头晒弯身的青苗出神,眼里满是惋惜。裴卿见状,俯身扶着花苗细细查看一番,温声道:“这花应该是喜欢阴凉,受光多了才不精神,挪到墙根就好了。”
裴卿语罢,将其中几株从地里小心翼翼地拨出来,捧到墙根种下,柳思月依葫芦画瓢,也将剩下的花苗移植过去,学着裴卿的样子用手把土填平实,二人的手无意间竟交叠在一起。裴卿的手修长白皙,掌心分明是暖的,指尖却有一种凉丝丝的触感。裴卿神色稍稍一动,又恢复往日镇定,仿若无事般移开手掌,她想起白天在逍遥王府的囧事,也识趣地抽出小手不去看他。
柳思月的眸光往墙头一览,斑驳的石墙上几首短诗映入眼帘,缝隙里随意长出几丛娇嫩的鹅黄色迎春花。这些诗篇密密麻麻,字字交叠,恶作剧般刻在墙上,看样子出自不止一人之手。她的目光忽然被一首刻在墙角的咏春小诗吸引,末尾写着“阿四”二字。
“这是我一个同窗写的。”裴卿望着她视线停留的地方,出声道。
“是你在长平街说的那个朋友对吧?”柳思月深吸一口气,杏眸里盛满期待,“你应该跟他很要好吧?”
裴卿凝视着墙面上的诗,勾起薄唇绽开一丝笑意:“其实这里从前是御史大夫授课的弘文馆,后来才被陛下赐作御史大夫的宅地。严格来说,阿四不算老师的学生,却和我们同吃同住三年多。他不肯说自己的名字,只告诉我们他排行老四,我便叫他阿四。以前若有学生犯了错,老师便会罚我们在此面壁,百无聊赖之际,学生手痒难耐就会在墙上写写画画。时间久了,墙都花了,老师把我们挨个骂了一顿。三年前我搬进府里才知道,这面墙他一直留着……”
柳思月注意到眼尾掠过几丝转瞬即逝的怅惘,轻笑一声,玉手指着墙上某处俏皮道:“原来这里也有裴中丞的大名啊!”
裴卿并未被她逗乐,反倒是一脸严肃问:“月娘,担任察院侍御史之事非同小可,你真的想清楚了吗?诏令下来之前,你还有反悔的机会。”
“我想好了。”柳思月闻言收敛玩心,清澈的杏眸透着无畏与坚定,“我不想永远做樊笼之中受人观赏和保护的金丝雀,我也想以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护佑我所珍爱的人,以己身微薄之力,趋正除奸。裴郎,我会与你同行,从来都不是说着玩的。”
早朝散后,大殿前各奔司职的官员蜂拥而出,人声鼎沸间,裴卿迈下石阶,便听一个高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来人须臾之间便上前搭上了他的肩。
“裴兄怎么走的这样急,让我好找!反正我俩顺路,正好有事跟你说道!”
裴卿自顾自地往御史台方向走去,语气淡漠:“大理寺又有何指教么?”
冯阅仁顺着他的步子同行,声音里透着些许不快:“瞧你说的,我找裴兄难道只能为公事吗?!”
“不是公事,那便是闲事了。”裴卿不紧不慢应声道。
冯阅仁摆了摆手,一脸神秘道:“飞仙居新进了一批潭州产的好酒,我跟老板打好招呼了,今晚酉时,我们三个小聚一回,庆祝月娘喜提侍御史之职,也顺道庆祝我即将擢升大理寺正!”
自打萧明娥开口要升冯阅仁为大理寺正开始,他走路都带着春风得意的味道,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好事将近。
裴卿望了望冯阅仁自鸣得意的表情,“恐怕最后半句才是重点吧。”
冯阅仁一听,不好意思地笑笑,拍了拍裴卿的肩:“低调!低调!”
“既然如此我们都赶紧回去各司其职,好有工夫办点闲事。”裴卿轻笑着看他一眼,随后径自往前走了几步。
冯阅仁正欲追上他,却被两个浅绯色凌云服的官员拦下,其中一人面上露出一丝略带讥讽的笑意,:“这不是大理寺的冯大人吗?冯大人最近屡破重案,陛下可是没少嘉奖你啊。听说下个月就要升为大理寺正了?”
这一句开门见山的奉承直叫冯阅仁笑得合不拢嘴,抱拳高声道:“下官不才,大理寺正区区五品之列,在两位大人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实在算不得什么。”
另一人并不多言,只是瞥了一眼等在不远处的裴卿,脸色微微一变,“裴大人也在?”
那人装模作样地向裴卿拘礼,而后脸上带着几分挑衅道:“冯大人和裴大人最近走的很近啊……本官想起来了,裴大人和冯大人是同窗,都是张公的学生对吧?”
冯阅仁见裴卿眸光一沉,并不说话,忙应道:“大人真是好记性,下官同裴大人确实有过同窗之情。”
话锋未散,其中一人便语重心长似的叹了一声,毫不避讳道:“冯大人,能为君分忧,直步青云是好事,但往来交往之人也少不得多加筛选,若是与某些不忠不孝之人走的太近,只怕会误了大人大好前程。冯大人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本官的意思。”
冯阅仁虽一直守着他的六品小官,但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这些虚与委蛇、口蜜腹剑他也是见惯了的,此话一出他心里便有了分寸,虽然心中慌乱,却仍是低声含笑道:“大人提醒的是,下官记下了。”
二人见三两句话一挑拨,裴卿和冯阅仁的脸色都不大好,便满心餍足地离去了。
“不忠不孝”四个字冠在裴卿头上已不是一天两天,这三年来,多少自诩正直的人用“弑师求仕”这个看似合理的推断对他口诛笔伐,无论是亲近还是陌生之人,都在他耳边背后反复品味。久而久之,虚妄的传言几乎成了事实,使他既不辩白,也无从可辩,更不奢求他人理解。
眸中微澜隐入眼底,他淡然地抚了抚衣袖,冷声道:“看来大理寺与御史台并不顺路,裴某还有公务在身,先行一步,冯大人请便。”
冯阅仁垂头立在原处,半晌并未启声,裴卿向他一揖,便从他身旁擦肩而去,石阶上映照的两道影子也一并错开,在拥挤的官路上不断拉长,渐行渐远。
夏至将至,裴府夜中的回廊静谧无声,除了偶有微风拨乱廊外修竹,阒无人迹。池中莲蕊已松开微微缝隙,清雅的莲香乘风吹入檐廊,卷起柳思月匆匆小跑的裙摆。
转角处的灯火下隐隐映出一道颀长而孤寂的身影,她好奇地靠近那影子,步子逐渐放慢,见是裴卿倚坐在栏杆上,神色幽深不可知。
柳思月上前止步,轻声问:“裴郎,你怎么在这?”
“屋里闷,我在这吹吹风。”裴卿清浅的声音沉重而疲惫,虽对她微笑着,目光却是冰冷的。
柳思月“哦”了一声,犹疑不定地拉长了尾音。
裴卿见她一张小脸通红,像是从栖月居一路跑过来,微微侧身问:“你这行色匆匆的要去哪?”
这一问让柳思月即刻缓过神来,“差点忘了!小妍tຊ说府里进贼了!”
裴府大堂前漆黑一片,二人赶来时见裴枫已领着几个小厮把贼人五花大绑,小妍躲在后头用灯一照,那人哼哼呜呜地大喊一声:“你们这样算殴打朝廷命官!我告诉你们,我可是大理寺的!”
“冯大哥?!”柳思月分辨出冯阅仁的声音,立即跑过去松绑,“冯大哥,你没事吧?”
冯阅仁揉着脸颊上的淤青,“你看我像没事吗?”
裴枫和小厮们见误伤了人,忙跪下连声求饶,冯阅仁向他们挥挥手道:“行了行了,我吓唬你们的!”
裴卿脸色阴沉看向冯阅仁:“冯大人夜闯裴府,究竟有何贵干?”
冯阅仁一手捂着脸,提起脚边一小坛酒,报复似的锤在裴卿胸口,继而塞进他怀里,“我在飞仙居备上好酒好菜等了一晚上,连个人影都没看见。裴大人贵人多忘事,我冯某人闲暇颇多,便带着好酒上门来了。我一片好心,反挨一顿打,你还问我我有何贵干?”
裴卿抱着怀中的酒怔了一下。这酒坛身只有一掌大,分量不足,抱着竟觉得却沉甸甸的,他心头亦泛起几丝莫名愧疚的滋味。
“冯大哥,你这伤看起来挺严重的,我去给你拿点药吧……”
柳思月被冯阅仁一手拉住,见他咧开嘴笑道:“好月娘,药呢,让你裴郎去取,你帮忙把酒温一下,再让厨房备几碟小菜等我们来。”
冯阅仁给裴卿递来一个眼神,裴卿知晓他支开柳思月的心思,便作势要领他去里屋取药。
二人在小径上踱了一会,冯阅仁终是提起不耐烦的话锋:“今日何故放我鸽子,别跟我说你忙忘了之类的鬼话,老子可不信!”
裴卿斜睨他一眼,“孙秉先被抄家,户部尚书停职,陛下很快就会启用一批新的势力来平衡朝堂,此时你要立足朝中,须得明哲保身。大理寺与御史台本就联系紧密,你我若过从甚密,会引起旁人猜疑。冯兄梦寐以求的大好仕途就在眼前,难道不知道避嫌要紧吗?”
冯阅仁旋开折扇,半挑的眉毛写满轻蔑,“这仕途若是走不通,不走便是了,反正我冯阅仁就算革职回家,几年后至少也是富甲一方的商人,还愁饿死吗?!我只知道,人生在世难得知己,我冯阅仁把你当做朋友,干他人屁事!”
裴卿见他说的轻巧,这么沉重的话题他却毫不在意,不由眯缝起眼,扬起阴狠逼仄的语气问:“冯兄自以为很了解我,那你可知我这左台御史中丞的官职是怎么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