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止安马上也咧着嘴角笑了,忍不住在模糊的视线中骂道,你狗日的命真大,白替你难过了。关隐达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说,要是老子挂了,今后谁跟你小子斗嘴吵架呀。李止安关上门,一把捞住关隐达的血手。他攥得很紧,仿佛一松开,关隐达就会得而复失。 眼看蒙面男子离围墙只有一步之遥,杨峻如有些懊恼。她睁大眼睛,努力透过薄雾去辨认,隐约看出蒙面男子身穿藏青色外套,背影有点儿眼熟。她一下子就想到半夜时分,在办公室里看见李止安穿着同样一件崭新的藏青色外
眼看蒙面男子离围墙只有一步之遥,杨峻如有些懊恼。她睁大眼睛,努力透过薄雾去辨认,隐约看出蒙面男子身穿藏青色外套,背影有点儿眼熟。她一下子就想到半夜时分,在办公室里看见李止安穿着同样一件崭新的藏青色外套,还问他是不是嫂子买的。她脚步稍有放慢,而这时枪匣里的子弹也打光了。
就在这几秒钟时间里,李止安拼尽全力攀爬上高高的围墙,然后纵身跳了出去。
杨峻如跑到围墙下,有些发呆。她知道已经难以追上了,不禁一脸火气,满心不甘。她查看着围墙上蒙面男子留下的擦痕,又低头去看墙根,那里有几撮枯黄的杂草,不知等一九四六年冰城迟来的春风轻轻拂过时,还能不能重生。
围墙之外,李止安已经摇摇晃晃地跑开,他边跑边拍打身上的灰尘,突然瞅见外套最下边那颗黑色纽扣不见了,只剩下一截孤零零的线头,不禁脸色大变。
他并不知道,刚才翻越围墙时,那颗纽扣在墙头上被挂落,掉进了院子里。不过这时李止安根本顾不上扣子,也顾不上锥心的头痛,只顾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飞奔而去……
李tຊ止安穿过几条街巷,早已跑得大汗淋漓,气喘如牛,而头痛并没有丝毫缓解,还从后脑勺蔓延到整个头部。李止安在一家豆腐坊前停下脚步,匆匆服了一颗止痛片,抹了一把汗,正要去找杂货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苏兰惊讶的叫声,止安,你怎么在这儿?
李止安不由得把眉头拧得更紧,转过身来,打量着苏兰穿的那件崭新的粉红色薄呢外衣,反问道,天刚亮,你跑出来干吗?
苏兰说,抄近道,去给你买新鲜的鳌花鱼啊。你有任务?
李止安点点头。
苏兰这时才发现李止安外套的异样,不满地说,怎么弄得这么脏?还少了一颗扣子。新衣服都不知道爱惜!
李止安淡然道,没缺胳膊断腿,已经算运气好了。
苏兰顿时有些紧张,说,你可别吓我。今天是咱俩结婚纪念日,千万别出啥岔子。
李止安就要走开,苏兰却拽住他说,晚上你一定要腾出空来,到饭店庆祝咱俩结婚五周年。今天哪怕跑一上午,我也要买到你最爱吃的鳌花鱼,亲手给你做鱼汤。
李止安不耐烦地说,真的抽不开身,你别瞎张罗了。
苏兰很是恼火,杏眼一瞪说,我把话撂在这儿,你敢不回去,我饶不了你!
接下来的时间里,李止安就像一只飞旋的陀螺。他迅速找到一家杂货铺,买了一颗匹配的黑色纽扣,赶回家换下藏青色外套,笨手笨脚地把缺失的扣子补上。他再次对比,见新补的扣子跟原有的一模一样,这才放心地把藏青色外套送到永和洗衣店,叫女店主快洗。
从洗衣店出来,李止安匆匆走在清晨的街头。他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紧了紧衣领,又下意识地看看腕表,正是早上七点半。
一路上,李止安一直在回想着早上与关隐达分别时的情景,一想到他最好的战友和过命兄弟关隐达为了掩护他而无畏地牺牲,他的喉头就有些发紧。
李止安忧伤地想,春天就要势不可挡地来了,可我的好兄弟却没能等到那一天,没能等到春风拂过新生的城市的大街小巷,他已为这座城市的新生,流干最后一滴鲜血。
李止安在另一处秘密联络点见到冯才胜,一脸愧怍和难过,眼里泪光闪烁,哽咽着说,都怪我不小心,隐达看样子是回不来了。
冯才胜有些接受不了,呆坐着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柳眉打来电话问冯才胜,早上怎么不见关老板去东北米面店。
冯才胜想了想,含泪告诉她,隐达同志可能已经出了意外。
柳眉在电话那头一下子就蒙了,傻了,像一截木头一样瘫坐在椅子上,任凭眼泪决堤般地流淌。
李止安强忍悲痛,正要向冯才胜说奸商的事,门外突然传来一连五声敲击声。
冯才胜疑惑地说,难道是隐达?
李止安醒过神来,一跃而起,直扑房门。他想门外等着他的,不是巨大的惊喜,就是巨大的失望。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结果,以至于开门时,右手竟然不停地发抖。
门口,关隐达倚着门框,满身血迹和污泥,对李止安挤出疲惫的笑容。
李止安马上也咧着嘴角笑了,忍不住在模糊的视线中骂道,你狗日的命真大,白替你难过了。
关隐达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说,要是老子挂了,今后谁跟你小子斗嘴吵架呀。
李止安关上门,一把捞住关隐达的血手。他攥得很紧,仿佛一松开,关隐达就会得而复失。
冯才胜走过来,激动地握住关隐达另外一只手。
李止安认真地说,算上今天这次,你已经救过我两次了,还欠我一次人情。
关隐达说,就是惦记着欠你的人情要还,我才没敢轻易去送死。说完他就扬着一张沾满血污的脸,呵呵笑了起来。
等给关隐达处理完身上几处擦伤,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后,李止安、冯才胜都忍不住好奇地问,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关隐达说,止安说得对,我命大!他跑上楼顶后,我一边还击,一边翻爬楼梯栏杆往下跳,把焦魁、贾鸣甩在后头,跑下楼道,冲出院子,钻进一条小巷。杨峻如和焦魁、贾鸣在后面猛追,边追边开枪,我身上多处被弹头擦伤。在小巷里没跑几步就是一个岔路口,将小巷一分为二,左边是宽巷,右边是窄巷,我没细想就沿左边的宽巷跑去。跑了一阵,回头看见只有杨峻如追过来,焦魁和贾鸣大概是往窄巷追过去了。见甩不掉杨峻如,我十分焦急。这时,宽巷拐了个大弯,趁杨峻如暂时看不见我,我急忙脱下外衣往前扔出几丈远,然后掀开巷角一个窨井的井盖,钻了进去,盖上井盖,在下水道里爬行一阵,从另一个出口钻出来。
冯才胜不相信地问,你就这样逃过了一劫?
关隐达说,是啊。真像做梦一样。
李止安说,杨峻如没发现你钻进了窨井?
关隐达说,没有,我顺利逃脱。看来我们的对手也不是那么精明。
冯才胜感叹道,你真是命大!
上午九点,关隐达回到东北米面店二楼时,柳眉还沉溺在天塌地陷的哀痛中不能自拔,一双眼睛哭成了烂桃。
当关隐达突然出现在柳眉面前,她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使劲揉了揉红肿的双眼。等确认面前站着的真是活生生的关隐达,柳眉惊喜万分,泪如雨下,扑过来用左臂一把搂住他,再也不肯松开,哗哗流淌的眼泪很快淋湿了关隐达的肩背。
关隐达深受感动,轻声安慰道,我命大,死里逃生,没事了,没事了。
柳眉哭着说,我以为你回不来了,刚才正在后悔,为什么不早点说出来。
关隐达一怔,装糊涂道,说什么?
柳眉不满地说,你还装蒜!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我一次次暗示,你就是不接茬。今儿就跟你明说了,我喜欢你!看你还怎么装糊涂!
这句“我喜欢你”,已在柳眉心里揣了很久很久了。
光复前夕,她外出送情报,因伪满警察临时设路卡,她怕暴露,只得躲起来。见她一夜未归,关隐达担心她出事,急得满嘴起火泡。第二天她平安返回,关隐达那心疼、牵挂的眼神,让她心头一阵颤动,不禁想起父亲生前也是用这样爱怜的目光看她,忍不住想对他说“我喜欢你”,可她又感到害羞,没敢说出口。
五个月前,她夜里执行任务,为摆脱跟踪的军统特务而匆促奔逃,手套不慎遗落,双手冻成了红萝卜。关隐达想方设法给她治冻疮,遍访孔泉等大夫,四处寻求偏方,不厌其烦地试用各种土洋疗法,总算让她修长的双手恢复了原样。这个大男人的心细如发、悉心呵护,让她心头春潮翻涌,情不自禁地想对他说“我喜欢你”,可最后仍然缺乏勇气,没敢表白。
三个月前,两人外出归来,又遇上军统特务盘查,关隐达一如往常,异常冷静地叫她快跑,独自留下迎敌。那天他干掉了那名特务,自己差点没从鬼门关里爬出来。面对这个再次用鲜血和生命无私地保护她的男人,她又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坚信关隐达就是她最踏实的依靠,这辈子必须以身相许,“我喜欢你”差点就脱口而出了,可最终还是滞留在喉咙口。
她恨自己太自卑,太胆怯,不敢勇敢表白,她也恨关隐达假装不解风情,把她晾在一边。直到今天,误以为关隐达已英勇牺牲,她悲痛欲绝,大受刺激,感觉自己也像死过一回,她更感到后悔万分,那句话再不说,可能就永远没机会说了,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为了不留遗憾,她终于鼓足勇气,将在心里翻腾了许久的“我喜欢你”四个字吐露出来。
关隐达没想到她今天会这么直截了当,忙掰开她的左臂,一脸慌乱地说,柳眉,现在不是谈这个的时候!
柳眉不满地说,又不影响工作,你怕什么?我早就喜欢你了,一心一意想跟你好。你喜欢我吗?能不能接受我?
关隐达张口结舌地说,我……我……
柳眉脸色暗淡下来,小心翼翼地问,你不喜欢我?
关隐达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推托说,现在谈这个真不合适。追查秘密武器容不得稍有分心,我该去审曾二虎了。
柳眉把满心的失落不加掩饰地写在脸上,万般无奈地说,你去忙吧。
关隐达匆匆往外走,柳眉突然又叫住他,说,我跟你去。
关隐达说,不行,你伤还没好。
柳眉说,你不也受了伤吗?
关隐达说,我不过是轻微的擦伤,没伤到骨头,没有你严重。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柳眉抱怨道,在冰城即将解放的前夜,我像个废人一样天天躺平,你知道我心里有多窝火吗?
关隐达想了想,让步说,这样吧,你今天再休息一天,明天归队tຊ!
五分钟后,关隐达出现在被秘密关押的曾二虎面前。曾二虎求生欲很强,搜肠刮肚回想后告诉关隐达,他知道三个商人在光复前跟孙连山走得近,打交道颇多。关隐达忙通知王从谦,赶紧全城查找那三个商人。
上午九点半,李止安满心忐忑地叩响杨峻如办公室的木门时,她正捧着一小块物件在沉思。听到门响,她急忙把那块物件装进口袋,大声说,请进。
李止安开门进屋,强装镇静道,杨组长!
杨峻如微微一笑说,坐。没旁人时,就叫我峻如吧。
李止安一怔,仍然站着说,还是叫组长好。我想问问,今天有没有别的事。如果没有,我接着去查江组长的案子。
杨峻如说,暂时没有,你抓紧查你的。
李止安笑笑,说,好吧。我从他俩的工作日志上找了些线索,还不知有没有用。
李止安暗想,看样子她没发现自己那颗挂落的纽扣。只要她不试探和追问,眼下这关算是应付过去了。
李止安转身要走,杨峻如却叫住他,说,等会儿。
李止安骤然又紧张起来,感觉脑袋在隐隐作痛。他回头望着杨峻如,挤出一丝干笑说,还有事吗?
杨峻如眉毛一扬说,昨晚那件藏青色外套穿着挺好看的,怎么换了?
李止安极力让自己保持镇静,轻描淡写道,半夜回去,不小心在街角绊了下,摔了一跤,把外套弄脏了,送到永和洗衣店去洗了。
杨峻如脸上浮起一抹笑意,说,这样啊。我有件风衣脏了,也想拿去洗。
李止安从杨峻如办公室出来,吐了口长气,这才发觉双腿有些酸软。
他并不知道,两小时前,在那道围墙下,杨峻如打量着墙根下的杂草,正要移开目光,突然发现了躲在草丛中的黑色纽扣。一捡起纽扣,她就认出是藏青色外套上的。
他当然也不知道,在他刚才进门之前,杨峻如手心里捧着的,正是他掉落的那颗黑色纽扣。
李止安走后,杨峻如又掏出纽扣,反复端详、思量,心头的疑云越积越厚。桌上的茶水从冒热气到渐渐变得冰凉,她却忘了喝上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