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躺着的个四岁多的小男孩,先前在睡觉,因为要上厕所惊醒过来,看见童岸在发抖,好奇地问:“姐姐你很冷吗?”小孩子天真无邪的表情令她一愣,半晌才答:“姐姐不冷,姐姐只是……”“爱哭鬼!”小男孩咯咯笑起来,指着她哭花了的脸,“可是妈妈说了,女孩子哭多了就不漂亮了。”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糖:“妈妈还说了,伤心的时候吃了糖就不难过了。” 愿所有深爱,都能等到你们的岁岁年年。 她在凌晨时分狂奔出公寓大楼。 城市大的好处是什么时候都能打到车,她钻进一辆的士,急着说要去机场。 司机稍稍看了她一眼,眼睛红红的年轻姑娘,全身一直在
愿所有深爱,都能等到你们的岁岁年年。
她在凌晨时分狂奔出公寓大楼。
城市大的好处是什么时候都能打到车,她钻进一辆的士,急着说要去机场。
司机稍稍看了她一眼,眼睛红红的年轻姑娘,全身一直在颤抖,他没说什么,递给她一张纸巾,发动了车子。
到机场才得知最近一班飞往杭州的飞机也要早上六点半才起飞,还有好几个小时,她一下子没了主意,大脑空白一片。
人生有一些时刻,除了等待竟毫无办法。
她呆呆地坐在候机厅大厅里,暖气扑在她脸上,却还是觉得冷。
旁边躺着的个四岁多的小男孩,先前在睡觉,因为要上厕所惊醒过来,看见童岸在发抖,好奇地问:“姐姐你很冷吗?”
小孩子天真无邪的表情令她一愣,半晌才答:“姐姐不冷,姐姐只是……”
“爱哭鬼!”小男孩咯咯笑起来,指着她哭花了的脸,“可是妈妈说了,女孩子哭多了就不漂亮了。”他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摸出一颗巧克力糖:“妈妈还说了,伤心的时候吃了糖就不难过了。”
那颗糖温温的,童岸攥在手心里,久久说不出话来。
身体终于慢慢停止了颤动。
好在飞机没有晚点,六点十五起飞,八点半准时落地萧山机场。
她坐上一辆车,直奔人民医院。
中途又给妈妈的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都是关机。
她恍惚地翻出那颗巧克力糖,剥开糖纸,塞进嘴里。
骗人……明明还是那么难过。
她不禁捂脸哽咽。
医院的咨询台前挤满了人,她跑过去,拨开人群,急着想询问护士,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她回头,发现是姨母。
“囡囡……”
她惊恐地看着她,害怕听见不敢听到的话。
还好姨母只说:“你妈早上已经醒过来了,现在又睡着了,后续还有很多检查要做,得住院观察。之前她总不肯给我你现在的号码,她的手机又没电了,我没借到充电器,只好在这里等你。”
童岸感觉身体一瞬间没了力气,整个人像滩泥一般,直往地上滑。
还好姨母及时拉住了她:“我带你去看她吧。”
她眼中泪水斑驳,重重点了点头。
脑外科住院部天然有一种森冷肃穆的气场,她沉默地跟在姨母身后,像回到了小时候。
小时候,她做错了事,回家领罚,每走一步,便这样的心情,这样的惴惴不安,这样的赧颜汗下。
姨母替她推开病房的门,里面很安静,只听得见电子仪器运作的声音。
“你们母女俩单独待一会儿吧,我也去吃点东西。你要吃什么吗?我带回来给你。”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点东西啊,总不能一个刚倒下,另一个也跟着倒了。”
姨母说着关上了病房的门,童岸踟蹰了片刻,才走过去床边坐下。
母亲似乎睡得很沉,眉头紧紧蹙着,她伸手想替她抚平,却怎么都抚不平。
她小心握住她冰凉的手:“妈妈,我回来了。”
“妈妈,今年你有比去年少讨厌我一点了吗?。”
“妈妈,我前天去了北戴河,那里还是老样子,夏天的时候能捉小螃蟹,就像你陪我捉过的那种。”
“妈妈,我真的想你们。很想很想……”
童母醒来的时候,童岸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
她睡着的样子跟小时候一模一样,总爱蜷成一团。还记得她才出生时,她抱着她,小小的,皱巴巴的一个球,没想到一转眼,就变成大姑娘了。
童母转了转眼珠,感觉后脑昨天撞着的地方还痛着。
她一动不动,许久,才艰难地抬起手指,摸了摸童岸的头发。
一下一下的,很轻,也很温柔,怕惊动到她。
想起丈夫刚去的那些日子,她是真心不想见到她,谁提到她,都会立刻板起脸,再多说,就拂袖而去。
和恨比,也许怨更多,怨她的自私,怨她当初一意孤行,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关键时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但时间过去,却渐渐发现,原来怨是一件如此疲惫的事。
昨天她洗完澡,清理着浴室,想起猝然去世的丈夫和被自己逐出家门的女儿,竟不小心晃了神,一脚踩滑,后脑撞到了地板。
那一瞬,她视野漆黑一片,无数金色的星星在眼前迸溅开,她以为自己要死了。
要死了,却还是孤单单的一个人,死在这充满幸福回忆的房子里。
她一下子痛得流出泪来。
童岸醒过来时,童母正睁眼望着天花板,她怯生生地叫了一句“妈妈”,母亲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渴”。
她不确定她现在能不能进水,急忙奔出去找医生询问,边跑边擦眼泪,还好,还好这一次,她总算是赶上了。
傍晚,姨母过来送饭,见她两手空空,随口问了一句:“囡囡的行李呢?”
童岸这才想起自己根本没收拾行李,昨天半夜换了身衣服,只揣着个手机和钱包就出来了。
她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不出意料,也关机了。
“趁商场还没关门,你赶紧去买两身换洗的衣服吧,再买个充电器,这里有我就行了。”姨母将她推至门口。
她摇头,恋恋不舍地回头望着母亲,童母与她对视一眼,哑声道:“快去吧。”
“那我买好就回来陪你?”
“嗯。”
得到母亲肯定的答复,童岸才放心地走出去。
顾不上挑什么款式,她随手拿了几件顺眼的去结账,然后赶到数码城去买了新的数据线和充电器。
就这样紧赶慢赶,回到医院还是九点过了。
母亲又睡了,姨母站在门口等她回来。
“囡囡,今天你就回去睡吧,明天还有得忙呢。”
“不行,我要留下来陪妈妈!”
“听姨母的话,你看你奔波了一天都没顾得上睡觉,这里床窄,睡不踏实。明天我要去照顾孙子,你妈就全靠你了。你今晚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早把需要准备的东西准备好,一起带过来。”
“不,我不要!”
“囡囡,”姨母皱眉,“你是大姑娘了,这种时候,别跟姨母犟着。”
童岸一愣,慢慢垂下了头:“我知道了,姨母。”
时隔三年再回家,童岸觉得自己像做了一场漫长的梦。
院内花草繁盛依然,楼外是小桥流水,万家灯火荡漾在泠泠的水面,橙红色的光晕一圈一圈荡开去,冰冷却温馨。
她捧着脸,眼角慢慢濡湿,终于回来了啊……她的家。
她开灯,沿着木梯拾级而上,最里边的那间屋子是她的,她曾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
门没锁,她推开,有淡淡的潮气扑面而来,但空气却很清新,弥漫着淡淡的香味。
她打开灯,才发现母亲把这里收拾得十分整洁,一点灰尘都没有。
她更加心酸。
卧室有一个小小的阳台,父亲还在时,曾给她做了两把木椅子,开玩笑说今后若是嫁人了回娘家,可以和他一起在这里看看风景,喝盏茶,让他晓得我们绍兴有多美。
她想起这些回忆,再走出去,坐在那把椅子上,视线终于再次模糊。
都不在了啊,爸爸也好,她爱的人也好。
她一个人在那里坐了很久,直到对岸的灯一盏一盏都熄灭了,落入耳中的只剩萧索的风声,她才慢吞吞起身。
去浴室洗了个热水澡,把母亲的换洗衣物还有保温桶之类的东西全部整理好,她回房间睡下了。
天快亮的时候,楼下似响了敲门声。
她睡得迷迷糊糊的,不确定是不是幻觉。但还是披了件衣服爬起来下楼去看。
天是墨蓝色的,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程少颐的身影笼罩在薄薄的雾中,那个画面,怅惘得犹如一场幻境。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嗓子发不出声音。
他回过头,是极浅淡地对她笑了笑:“我就是来碰碰运气。”
把水杯递给程少颐,童岸抬头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不过早上五点刚过。
“你怎么来这里了?”
他看了她一眼,顿了顿,才闷声答:“全世界都找你找疯了。”
她诧异,隔了一会儿,才蓦地反应过来:“糟了,我没有打电话请假!”
不止没有请假,手机还一直关机,昨晚睡前,才想起来要充电。
他没有再追问下去,她此刻的表情已说明一切。
一晚没睡好,她眼中有淡淡的血丝,懊丧道:“等天亮我就给酒庄打电话。”
程少颐抿了一口水,点头。
“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家在哪里?”她狐疑地看着他。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昨天找人查的。”
其实他很早很早就知道了,早在他让人把那盏修好的灯送来的时候。
她沉默着,看上去像接受了他的说法。
又坐了一会儿,她起身:“我要去医院,时间还早,你看你要去哪里休息?”
“我有车,送你吧。”
“不用了。”
她急着要走,他却眼疾手快,捉住了她的手。
“你怎么每次都有那么多话要说?”她疲惫地扯开他的手,“可我现在没有时间,我妈受伤了,我得赶去照顾她。”
她说着深深看他了一眼:“你实在要说,就等我回北京再说吧。”
没想到他的车一直跟在她的后面,不远不近的,她从后视镜见着,是暗暗叹了口气。
但现在也无心考虑那么多了。
医生说,母亲的外伤不重,但因为撞击,颅内产生了血块。
专业的术语她不太懂,只谨慎地问:“很严重吗?”
“有的血块能够慢慢吸收直至消失,但如果一直无法吸收,就可能会造成神经压迫……”
童岸越听越害怕,紧紧地握着医生的手,不断颤声拜托他:“求您一定要让我妈妈好起来,求求您了……”
医生不忍,拍了拍她的肩。
是等母亲又睡着了,她才终于抽出身,去楼下打电话请假。
不多会儿,林粤竟然亲自回电过来。
“你那边还好吧?”
“还好,但医生说,还要继续住院观察……酒庄那边我暂时回不去。”
“没关系的,”林粤安慰她,“这边一切都好,工作已经调整好了,你放心照顾妈妈。”
“谢谢林总。”童岸感动得几乎落泪。
林粤停了一会儿,才问:“少颐过去了吧?”
童岸一怔,没想到她会提这茬,小声说“是”。
林粤顿了顿,幽幽道:“有些事,在意归在意,但这种时候,能有个人靠一靠,也不是什么坏事。相信我,没什么比前男友更好用了。”
童岸呆住,那头却已挂了电话。
傍晚姨母暂时来替她,要她先回去换身衣服吃点东西再过来。
“你看看你,怎么还穿着昨天的那一身?不是让你去买了么,买到哪里去了?”姨母低声教训她。
童岸唯唯诺诺:“我忘了。”
进门就顺手搁在了墙角,直到今早出门都没想起来。
见母亲睡得很香,她替她掖了掖背角,遂出门:“我很快回来。”
坐电梯下楼,才发现程少颐居然坐在大厅里。
他应该在那里坐了很久了,上午她下楼打电话时,他就已经坐在那里,到现在,连个姿势都没换过。
她那时没心情理会他,他也识趣地没有跟出去。
现在见着他,她心中多少不忍,想了想,走过去:“你订酒店了吗?”
他微微抬起脸,摇头。
她又问他:“你之前来过绍兴吗?”
他还是摇头。
吃没吃饭看来也不用问了,答案肯定是没有。
良久,她冷着脸开口:“走吧,先去吃点东西。”
是家附近的家常菜小馆,没有菜单,菜都搁在那里,自己挑选。
她选了两条小黄鱼、虾,还有一些青菜和豆腐,服务员一一记下,然后把东西送去了厨房。
第一波吃晚餐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店里现下没什么人,菜上得很快。
见菜上齐,童岸拿起筷子,招呼他:“快吃吧。”
程少颐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问:“你不是不吃鱼吗?”
她眼睑微垂,脸上没什么表情:“你不是喜欢吃吗?而且我们这里的蒸小黄鱼很好吃的,你试试吧。”
她说着低头扒饭,不再说话。
吃完饭出来,童岸和他告别,说要回去换衣服。
“我送你。”程少颐说。
看他神情坚决,她迟疑了一下,说“好”。
干脆省去无谓的拉扯时间。
车门打开,她径自坐进后排,他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车子开上主路,狭窄的空间渐渐温暖起来,他忽然开口:“待会儿你还要回医院吧?”
“嗯。”
“那我等你吧。”
“行吧。”她说着闭上了眼睛。
这一天是真的很累,所以暂时不想再去计较些什么。
夜色像无声的河流静静向前蜿蜒,载着他们的车顺着广阔的车道一路向前,最后化作霓虹万千中一个微小的光点。
回到家,童岸上楼洗澡,程少颐坐在楼下等她。
老街的夜晚极静,侧耳便能听见门外潺潺的水流声。
奔波了一日,程少颐也有些累了,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渐渐的,是听见一阵极细微的哭声,因为时有时无,他几乎以为是幻听。
但他知道,不是的。
冲上去,果然看见童岸蹲在卧室的门口,低声饮泣。
她的肩膀明明剧烈颤动着,却因为隐忍,只逸出了细微的,类似于小动物似的呜咽。
他走上去,紧紧抱住她。
意识到被抱紧,童岸微微抬起头,莹莹的泪光中,她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妈妈,妈妈她还留着……”
他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低下头,才发现她手里捏着一支牙刷。
牙刷的刷毛松松散散,看上去早就不能用了。
心中蓦地一痛,他将她抱得更紧。
这也是唯一一次,她没有立刻将他推开,反倒是努力地往他怀抱中缩了又缩。
世界那么大,那么冷,能往心爱的人怀中靠一靠,哪怕只是一瞬间,也觉得慰藉。
慢慢的,她哭得累了,才终于自他怀中探出头,哑声道:“我该回医院了。”
他像仍沉浸在那个拥抱中,没有松手。
她推了他一下,没推开,便任由他继续抱着。
直到意识到外套里的手机在震动,她不得不强迫自己从这个犹如美梦般的怀抱中抽离:“我手机响了。”
程少颐点头,松开了手。
她拿出手机,是姨母:“喂?”
“囡囡,快来医院!你妈刚醒过来了一会儿,现在又晕过去了!”
童岸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去到医院的。
但她清楚知道,有一双手,一直攥着她。
那双手攥得她很紧,很痛,而她正是依靠着这种痛感的支撑,才能继续坐在这里,顽强地等下去。
抢救室的灯还没熄,她已经吓得不会哭了,只不住地喃喃:“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程少颐按住她颤抖的肩:“放心,不会的,一定不会的。”
他的声音很沉,也很有力量,她终于崩溃大哭:“你凭什么保证?程少颐,你凭什么?”
“凭你母亲爱你。她爱你,所以她会努力。”
她瞪大眼睛望着他,他也望着他。
四目相对,那道视线幻化作火光,点燃她心底最后的希望。
渐渐的,她止住了哭声。
又过了十分钟,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病人有高血压病史,颅内疼痛引起血压升高,造成了暂时性休克,现在人已经没事了,等她醒过来,就可以送回病房休息了。”
见程少颐正握着童岸的手,医生又偏头安慰她:“你看,有男朋友陪着你,你更要勇敢些才是啊。”
童岸像还没缓过劲儿,整个人仍重重喘着气,发不出声。
程少颐向医生道过谢,拉她到旁边坐下,轻声安抚她:“你慢慢呼吸,不要急。一下下的,对,就这样。放心,妈妈已经没事了……”
良久,童岸终于回过神来,猛地扑到他怀中,大声呜咽:“少颐……少颐……”
她想说的,他都明白,所以他只是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如当年。
半夜的时候,童母终于醒了过来。
她一睁眼,便焦急地四处寻找童岸的身影,见到她和程少颐坐在角落,才像安心似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因为还戴着呼吸器,她说的话并不那么清楚。
重复了两遍,童岸才听清。
她说:“囡囡,过来。”
她起身走过去。
童母是思索了片刻,像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说:“囡囡,有一样东西……大概三年前,有位老先生突然送到了家里。那时你爸才过世不久,我没有心思多问,就顺手搁在了杂物间里。后来想起来,已经过了大半年。
“等我再去找那位送灯来的老先生时,他已经过世了两个月了,他的女子告诉我,那盏灯是他的遗作。那时他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但还是坚持把那盏灯修好了。”
说到这里,童母好像累了,停顿了很久,才继续说:“我想,那盏灯应该很重要吧,他才会花那么多功夫来修理,还亲自送来我们家里。”
童岸安静地听母亲诉说着这段她不知道的往事,眼泪渐渐迷蒙了眼睛。
程少颐就在她的身后,但她不敢回头看他,不敢问他,为什么当初要欺骗自己,说把那对台灯丢掉了。
冥冥之中,她总觉得,除了这盏灯,他还有许多事,没有告诉她。
所以重逢以来,他才有那么多想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的话吧。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她,她便从不知道,他究竟有多爱他。
短暂的静默后,童母突然开口叫程少颐:“墙角站着的那个,你也过来。”
程少颐起身。
童岸仍然没有回头。
童母细细端详着程少颐,眉头先是皱紧,然后缓缓舒展开:“还成吧,不如童童她爸年轻时帅就是了。”
程少颐的脸鲜有的红了,童岸没看见。
童母说完,偏头看了童岸一眼,再重新望向他:“我不知道你是谁,但你大老远赶过来,就是爱着我女儿的吧。我年纪也大了,没办法再像从前那样照顾她。但我和他去世的父亲,疼了她半辈子,是绝对、绝对不能见她今后半生,受到任何委屈的。如果你能做到像我们这样,就留下,如果不能,现在就请你离开。”
童岸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连忙拉住她的手,不住摇头。
童母却视若无睹,仍然逼视着程少颐的眼睛:“怎么,考虑好了吗?”
程少颐没有说话,却也没有动。
他稳稳站在那里,像一株历经风霜的青松,挺拔而坚毅。
过了很久,童母微微笑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出去吧。说了这么多话,我累死了,要睡一会儿。”
童岸说要先送程少颐离开,一会儿再上来。
童母点点头,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走廊里寂静无人,他们并肩走到电梯口,童岸替他按了电梯:“太晚了,你赶紧去找家酒店休息吧。”顿了顿又说:“如果合适的都客满了,你就联系我,我给你我家的钥匙……不过应该不会的,现在也不是什么旅游旺季。”
说话间,电梯门已经开了,程少颐却没进去。
“……怎么了?”
“你把钥匙给我。”
“什么?”
“我说,你把钥匙给我。”
“……”
“我想去找那盏灯,这么久了,应该积了很多灰吧,得早点擦干净了才能用。”
童岸沉默着,过了很久,小声问他:“另一盏呢?”
他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像最深邃的海洋,而此刻,那海洋盈满了温暖的季风:“在北京,我的床头。”
她的鼻尖骤然有些红,意识到失态,赶紧低头找钥匙。
递给他,她说:“不许去我的卧室。”
“嗯。”
“客房在上楼第二间,很干净,可以直接住。”
“好。”
想了想,好像没什么需要再交代的,她遂放心,转身要走。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童岸,我们重头来过好不好?”
一周后,童母情况逐渐好转,童岸终于能抽出时间回家一趟。
刚进门,就看见程少颐在院子里浇花。
他穿了一家不知道哪里买的家居服,法兰绒的质地,胸口绣了一只兔子头,这件衣服原本并不滑稽,但穿在他的身上,却是说不出的好笑。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笑出声,只问他:“你怎么还没回北京?”
这几天这个问题她已经问过他好多次了,他每次都说“明天就走”,但明日复明日,程少颐一直没走。
不过有他在倒的确是省去了不少劳苦,照顾人的工作琐碎而疲惫,两个人到底好过一个人。
见他又开始装傻敷衍她,她神色逐渐严肃了起来:“不行,明天你必须走。现在就把钥匙还给我!”
“不给。”他居然理直气壮。
她气得要命,瞪着他:“你不能不讲道理!”
他脸上似绷着笑,却假装正经地转移话题:“灯我已经擦干净了,特别干净,你要不要检查一下?”
冬日南方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院子里,程少颐把灯从二楼抱了下来,放在客厅的木桌上。
琉璃珠在明亮的光线中闪着五彩的光辉,童岸忽然又有流泪的冲动,赶紧低头把插座插上。
灯光亮起,映亮他们的脸庞。
程少颐的眼中似有隐约的泪光闪动,却克制地说:“还能用,我已经试过了。”
童岸心中很乱,是轻轻“嗯”了一声。
想到做灯的老先生已然辞世,她很难不觉得伤感。
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她登门拜访他,兴奋地跟他比划着,说想做一对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灯。
那对灯要好看,更要耐用,因为它们要陪伴她和她的爱人度过漫漫未来每一个夜晚。
老先生听着她的描述,脸上的皱纹缓缓舒展开:“你真是很爱他呢。”
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只好对着老先生傻笑。
想到这里,童岸慢慢抬起头,对上程少颐的眼神:“上次你问的我的话,我的答案是,我愿意试试。”
她愿意试试,在经历过那么多苦涩后,再爱眼前的这个人一遍。
又或者不是再爱一遍,她始终深爱着他,无论是错、是不明智、是荒谬。
爱就是爱,爱没有别的愿望,只要成全自己。
那一晚,童母将他们一起赶出了病房。
“年轻人,就老老实实去谈你们的恋爱好了,每天守在这里晃得我头更痛了!”
姨母也跟着附和:“是呢,有我在呢,别担心。囡囡你难得回来,男朋友也是第一次来,明天就休息一天,带他四处逛逛吧。”
“我……”童岸为难。
童母佯装生气地别过脸去:“你再不走,以后过年就别回来了。”
童岸愣住了,迟疑地问:“妈妈,我以后过年……真的可以回家吗?”
童母也被她说得一愣,良久,清了清嗓子:“记得要一起回来。”
是走出医院,童岸才敢哭出来。
她用力哭的样子是真不好看,为了让她停止哭泣,他吻了她的眼睛。
她果然惊得不哭了,瞪大眼睛看着他:“你为什么突然亲我?”
“那我还得打个报告?”他说着俯下身,凑在她耳畔,“报告,我要亲你了。”
说着便吻上她的唇。
夜风有些凉,她的唇也是微凉的,但有一种桃子的清甜,让人沉醉。
他吻了她一会儿,认真地问她:“你刚吃了桃子吗?”
童岸愣了一下,哭笑不得:“那是润唇膏。”
她知道,许多事,还有许多事需要再捋清楚,再好好表达,但不必急于此刻。
爱着的人,不用赶时间。
回到家,童岸去浴室洗澡,程少颐坐在她卧室阳台的椅子上发呆。
终于到了把一切说清楚的时刻,他内心反倒感觉平静。
对岸那户人家挂着的红灯笼在夜风的吹拂下微微摇晃着,倒映在水中,鳞峋的波光缓缓漾开去,是真正意义上的小桥流水人家,他莫名动容。
童岸吹好头发走出来,见他正望着对岸发呆,走过去,轻轻搂住他:“在想什么呢?”
“在想以后,我们也要买一盏那样的灯笼,挂在窗外。”
“会不会很奇怪?”
他笑了笑,没有回答,只说:“我有话对你。”
“嗯?”
“一些我曾以为,永远不会对你说的话。”
语言有没有意义,是由听的人判断的,他决定把一切说出来,交给她判断。
“我的家庭,你之前可能有过一些揣测,但其实远比你想得还要复杂。他们不接受我和你在一起,不止是过去,现在亦然。
我曾经试图争取过,用我自己的方式,但没用。我那时以为长痛不如短痛,所以做出了那样的选择,欺骗了你,说我不爱你。
但我的确喜欢过酒酒,是哪一种喜欢,到现在,我也没办法理得很清楚,但我能肯定一件事,那就是我爱的人是你。
回到北京之后,我的家人可能还会想尽办法阻挠我们,但我已经做出了决定,不会放弃,所以我希望你也不要放弃。”
说到这里,程少颐的声音忽然有些颤抖:“那个孩子……”
他没有说下去。
童岸的眼光一黯,却还是勇敢地看向他:“对不起,少颐,那是那时的我认为对的决定,我没办法因为爱你而生下他,那是对他不公平。”
程少颐一愣,摇头,眼中有泪水缓缓溢出。
“是我错在先,我不该罔顾你的意愿……对不起,还有,我真的爱你。比我曾以为的,多得多。”
童岸替他擦干眼泪,再紧紧握住他被冷风吹得冰冷的手:“你怎么哭了呀,我以前都不知道,你这么爱哭。”
程少颐仍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对了,唐婉跟我说,你因为我失去了很多东西……”
她一愣,笑了:“当然了,我失去了青春啊!从十九岁到二十七岁,八年欸,抗日战争都打完了。”
程少颐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惭愧地垂下了头。
她不再说话,默默闭上眼,慢慢感受到一种平静而汹涌的力量,注满全身。
是的,她决定永远不说,她曾因程少颐的禁锢错过了什么。
对习惯藏事的程少颐而言,能开口说这些话,是他的爱。
而她的爱,是选择对那些沉重的往事缄默。
他们现在的幸福,是好不容易拼凑回来的幸福,不仅不完美,也许还很脆弱。
要小心再小心呵护,才可能开花结果。
她相信她可以做到。
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童岸赶他起来:“很冷啊,进去吧。”
他却恋恋不舍:“这里风景真好。”
“天亮你再来看个够。”
“那不一样,这是夜景。”他抱怨着,却还是乖乖起身。
回到卧室,程少颐迟迟不肯回客房,在她的房间里东摸摸西看看,还不时偷看她的表情。
见童岸一脸无谓,他终于放弃:“我去睡了,晚安。”
程少颐委屈巴巴地拉开门,童岸忽然叫住了他:“你要不要给我讲睡前故事?”
“……”
很旧的童话书,还是爸爸小时候买给她的,因为充满了回忆,她一直好好收藏着。
和她想的一样,程少颐完全不擅长讲故事,平铺直叙的语调令她乏味得连打了几个呵欠,某种意义上,意外的助眠。
她伸手关掉台灯:“睡觉!”
程少颐的震惊溢于言表,半晌,才连说了两声“好”。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想留下来睡,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明天也要给我讲故事。”
“……好。”
“每天都要不一样的。”
“……好。”
“不能这么硬邦邦的语调,要有感情的。”
“……好。”
“还有,要给我讲一辈子。”
程少颐怔了怔,低下头,吻了吻她的额头,郑重道:“我都答应你。”
黑暗中,童岸脸上闪过一个狡黠的笑容,那笑容虽还残留着些许淡淡的伤感,但也是真心的笑容。爸爸泉下有知,应该会开心的吧。在她长大之后,终于也遇到另一个愿意给她每天讲睡前故事的人。
第二天醒来都快中午了,这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她睡得最好的一觉。
昨晚程少颐一直从身后搂着她,那个姿势其实并不舒服,但她却不忍心推开他。仿佛就那样任由他紧紧抱着,就稳稳抓住了他们之间流逝的那些时间。
按照姨母的说法,今天她应该带他四处转转,逛逛绍兴的景点,以尽地主之谊。
但时间就这么多,晚上还得回医院,她一时想不起来该带他去哪里才好。
吃过午饭,回家的途中经过沈园,她想了想,叫住他:“要不我们去沈园逛逛吧。”
她喜欢沈园,倒不是喜欢那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而是喜欢里面的园林景致。
还有几天就是除夕了,如今这里是淡季中的淡季,没什么游客买票。
从外往里看园子,实在朴实无华,门上的黄杨木板镌着郭沫若先生题的“沈氏园”三字,是漆成了浅浅的绿色,有一种芳草萋萋的哀凉感。
童岸想了想,跟程少颐说起一桩趣事:“去年我回来,来沈园闲逛,遇到导游带着一队旅行团在园子里浏览。那个导游讲完陆游和唐琬的那个爱情故事后,一本正经地告诉大家,千万别买许愿牌许愿。‘你看陆游和唐琬最后多惨啊,谁买谁傻’,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
她说着,模仿起导游不屑的表情,惟妙惟肖。
程少颐被她逗笑。
笑过,两人都有些伤感。
普天之下,被家人拆散的情侣,又何止唐琬与陆游二人。
好在时代在变,有些事只要肯坚持,就能人定胜天。
园内荷叶凋敝,残荷耷拉在碧色的水面上,静寂无声,为这迟暮的冬天,更添了一份萧索之感。
他们坐在池边,安静地望着亭下那一泓绿水。
嘉定元年,八十四岁的陆游最后一次游沈园,作下《春游》一诗:
“沈家园里花似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程少颐牵着童岸的手,忽然开口:“我们去买个许愿牌吧。”
童岸诧异而无奈地瞪着他:“我刚才那个笑话是白讲了么?”
他柔声纠正:“不是许愿,是祝福。”
程少颐的字仍如当年般清隽好看,他一个字一个字写完,她拿起来细细端详。
“愿所有深爱,都能等到你们的岁岁年年。
——童岸&程少颐”
“都说了,是祝福,不是许愿。”他揽过她的肩,温柔地吻她的脸。
那个吻冰冰凉凉,却让她的心很温暖。
她模糊而庆幸地想,起码,他们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