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要回转将军府,却被三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围住了。“你偷了癞子头的帽子。还有衣服。”为首的小孩凶巴巴的看着她,他们都比子期矮小,各个面黄肌瘦。“我没偷,我只是借用一下。”子期回道,“他果然就叫癞子头,哈哈。” 如果百花令是一种有棱有角,平平板板的令牌的话,那父亲李牧这几天的脸就是百花令的写实了。子期问过父亲,什么是百花令?父亲的回答晦涩模糊,“是皇帝的命令。”然后再无解释,时不时的会自言几句,“这无常的灾
如果百花令是一种有棱有角,平平板板的令牌的话,那父亲李牧这几天的脸就是百花令的写实了。子期问过父亲,什么是百花令?父亲的回答晦涩模糊,“是皇帝的命令。”然后再无解释,时不时的会自言几句,“这无常的灾祸,也许是因了无常的人心吧。”然后总是急匆匆的出府。子期问他的去处,他只是搪塞说要去见周皇。
子期身上的伤好了,俗话说好了伤疤忘了痛,而且她的年轻和异于常人的活力就像在耳边私语的小恶魔一样催促着她,出外看看吧!外面的世界多精彩!经过无数的纠结和观察后,她便想出了门道。
将军府正门是不放她出去的。从上次的绑架事件开始,她基本就被禁足了,这是统帅大人吩咐过的,再宠溺她的副官也不敢违抗。但天无绝人之路,她很快发现了另一个门径。后门厨房总是有一个癞子头的小厮进出,他的任务是将每天厨房的菜渣剩饭拉出府去。他并不是从凤来跟随来的仆人,而是出生在周都。用癞子头的原话就是“我生在菜渣剩饭里面,老鼠是我的兄弟,我命里就是要倒垃圾的。”
他说话的时候会不停的用一只脏手摸自己的头,后脑勺。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动作导致了他现在的癞子头,他的头发一块块脱落,就像原来不是长在上面,而是像破布一样缝补在上面的,他的牙齿也不齐整,门牙少了一个,整个身体瘦的像个猴子,而且老是臭气熏天。不过他最在意的还是他的癞子头,所以当子期在厨房第一次碰到他时,可能因为眼光在上面停留太久了,第二天子期特意去等他时,他戴了一顶大的破破烂烂的草帽,半张脸都看不到了。
看到子期一脸诡秘的笑容的逼近,癞子头边将剩菜剩饭倒进桶里,边结结巴巴的问:“你要干什么?”
子期眼睛直瞪着他,“我们昨天认识了,今天就是朋友了吧?!”
“我没有像你这样干净的朋友。”癞子头下意识的用脏手拉低一下草帽。
子期哼了一声,顺手抄起几片青菜叶子,往脸上涂抹开来。“我也可以很脏的。我要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我只是个倒菜渣的。”
子期站过去,跟癞子头量了一下身高,然后笑道:“应该说,我也是个倒菜渣的。”看着癞子头迷茫的眼神,子期叹了一口气,“我要你在这里装扮成我,我要扮成你,出去玩玩。这府里太闷了。”
“这将军府有吃有喝,怎么会闷呢?”癞子头道,却被子期敲了一指榔头,急道:“我很忙的,我不能待在这里。”
子期的脸沉下来,道:“那你会打架吗?”
癞子头正纳闷,却突然被子期一记直拳打在鼻梁上,因出乎意料,他双腿一软,就坐在了地上,一抹鼻子,发现有血流了出来。
“为什么打我?”他疑惑的问道,却见子期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绳索,开始绕着自己转tຊ圈捆绑,他意识到不妙,但已经晚了。
“你可真不经打。”子期要帮他擦一下鼻血,癞子头倔强的把头扭到一边。
“偷袭算什么本事?要不是偷袭,我准赢你。”
“好,你说的,那敢不敢赌一下,要是我们对打,我赢了,你就乖乖的待在我房里假扮我。要是我输了,这银两就是你的。”说着拿出几个硬币,放在地上。
癞子头看到硬币,心头欣喜,等松绑后便像牛犊一样向子期冲来,但子期是花了很多时间与很多士兵练招戏耍的,一侧身一绊腿,癞子头就扑了个狗啃泥,子期马上骑过来压住他。癞子头大叫:“不算。”子期说好,又放开他。
癞子头稍作喘息,放稳马步,慢慢逼近,忽的出手,一下子抓住了子期的衣服,他正暗自得意,却不料他人瘦小,力气跟子期不相上下,根本揪不倒子期,子期欺身过来,反而抓住他的手腕,一别一抬,把癞子头的手臂扭到了身后,癞子头立时大呼求饶。
“这下你服了吧。”子期得意道。
“男人洞里有的是比你厉害的。”癞子头揉着肩膀说道。
“什么男人洞?”
癞子头大笑起来,“在都城待着,竟然不知道男人的洞?!歌谣是这样唱的,我们的周皇在哪里?女人洞里?男人洞里?还是千叶湖酿的酒洞(桶)里?”他看子期迷惑不解,便挠挠头道,“男人的洞,就是个非常大的斗兽场,周皇和其他贵族是经常去的;千叶湖酿的酒洞,据说像天上的神仙佳酿,只要闻一闻,都要成仙的。女人的洞,那我就不清楚了。”
子期厌恶的说道:“惫懒的家伙,说话都这么下流!”说着开始披上癞子头的破麻衣,戴上破草帽。癞子头兀自嘟囔:“老百姓都是这样说的,难道老百姓说话都下流?!”他看子期提着盛满厨余的桶往后门走,便急道,“你可快点喔,可别把我的桶弄丢了喔,放到出门外那个石桥底下就得了,你可快回啊。”
后门的士兵根本没辨认出子期,一个眯着眼睛打盹儿,另一个流连在过往妇女的脸蛋和胸脯上,所以子期毫不费力的溜达到后街巷。那一刻,自由的味道甜蜜过糕点。
周都的整个地势是倚山而建的,尤其是皇宫,据于山半腰处,凿山削石而建,鬼斧神工,庄严无比,从都城的其他地点,只需要稍一抬头,就看得见那泛着银光的巨石柱子,以及那孤峰卓立的祭台。据于中间地势的多是达官贵族的豪宅府邸,以及大大小小的商贾酒楼,鳞次栉比,好多条主流道路就像从山上垂下的指头,指引着芸芸众生的朝拜方向。高峻使人敬畏,如同低矮受人轻蔑,最下面的便是平民百姓的窝,密密麻麻的蚁窝,密密麻麻忙碌的人们。整个都城占域广袤,上次逛街庙时子期问过副官有多少人,副官答曰近百万人之多。子期当时迷惑道:“为什么人们要拥挤在这样的地方,还不如城外有山林和田野,更有趣不是吗?”
当时一脸渣胡的副官回答道:“也许是他们受不了孤独,也许人都是要靠别人而活着的。”
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威严的最顶的宫殿,那神秘的异族,中间的酒肆商街,甚至下面的跳蚤街,贫民区,对子期来说也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但癞子头进厨房的时间一般是下午,此时已近黄昏,子期并没有信心能在夜晚中找到回家的路,所以她只能选择一个方向。向上或者向下。
未知的异族更加神秘,她一路上去,花了大半个时辰,终于靠近了宫殿跟前。然而眼前是坚厚高大而连绵不断的宫墙,几个入口也是重兵把守,她本来想报当都城统帅的父亲的名,但转念一想一旦被父亲知晓更是悲惨,所以只能悻悻的在外围转了一圈,嘴里埋怨着“为什么要在有城墙的城里再修一道墙,为什么家家都要护墙,真是一群懦夫!我只是看看,又不偷不抢,怕什么!”
她正要回转将军府,却被三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围住了。
“你偷了癞子头的帽子。还有衣服。”为首的小孩凶巴巴的看着她,他们都比子期矮小,各个面黄肌瘦。
“我没偷,我只是借用一下。”子期回道,“他果然就叫癞子头,哈哈。”
这句话不知怎么激怒了那小孩,他猛的向子期推来,子期猝不及防,打了个趔趄,只听那小孩说。
“他在哪里?我们的晚饭呢?”
“什么晚饭?”
“我们的晚饭!”这时其他两个小孩也过来又抓又咬。子期只好高喊:“停下,他在将军府,我带你们去见他。”
那小孩们便住了手,子期好奇的问:“你们住哪里?”
那为首小孩闻言白了她一眼:“明知故问,男人洞啊。”
子期惊讶道:“男人洞?那是什么地方?”
另两个小孩嘻笑道:“我们的家啊。”
傍晚时分,子期兀自在庭园中比划她的匕首,她日间顺利进出,看守并未察觉,这本来让她开心不已,但自闻见癞子头那帮人的生活,她情绪低落了许多。周都真是个奇怪的地方,她心中想着,很多地方跟凤来不一样。同一座城市,有的地方繁华如火,可以把人烧伤,有的地方却贫寒如冰,可以把人冻死饿死。她心头烦闷,冲着空气呐喊,匕首也舞的凌乱无章。
“你在做什么,小心再伤着自个儿。”李牧从偏廊走来,他本意是去书房的,见子期如此模样,不由的趋前问询。
“练剑。父亲,你今天去皇宫见周皇了么?”子期收了剑。父亲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忧虑,好似鬓角的白发也多了一些。
“去过好几趟了。都被挡在寝宫外,说是龙体欠安,人影都见不着。”李牧一脸无奈。
“也许,周皇是去男人洞了?”子期忍不住说道。
“什么男人洞?”李牧皱眉,这短暂温馨的空间和时刻,让他心头舒缓好多。
“你没听过歌谣吗?大家都知道的,我们的周皇在哪里?女人洞?男人洞?还是千叶湖酿的酒洞里?”她兴致勃勃的哼唱,觉得自己嗓子有点沙哑,要是姐姐子瑜唱起来,那肯定要好听太多。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可不是什么好话,更不是淑女可以唱的。”
听到父亲略带严厉的话语,子期才发现说漏嘴了,她脑筋急转:“听门口侍卫说的。”她怕父亲追问,急忙跳开身来,拉开架势,练她的“剑”。
李牧哼了一声,沉默的看了她一会,自语道:“如果你真能好好学剑,也许能磨一下你那急躁鲁莽的脾气,也是好事。”
“你的动作太慢。你的力气太小。你就像一只被丢到水里的小猫,手脚凌乱无章,到头来只会害自己送命。”
第二天,子期正在庭院舞弄她的匕首,一个身穿青色紧身衣,头上梳个道髻的马脸汉子打断了她,他模样邋遢,松松垮垮的依着墙角,倒像一桩烂木头,若是不仔细查看,还真无从辨认。
子期骇了一跳,这人是何处来的,来了多久了,她竟一无所知。她抓紧匕首,眼睛紧盯着那马脸汉子,问道:“你是谁?”
那人笑道:“怎么你父亲没跟你讲吗?我是你的老师,来教你武技的。”
“我不需要什么老师。我能击败任何挡在我面前的敌人。”子期恼怒他先前的讽刺,硬邦邦的回道。
那人脸上挂着捉狭的微笑,他走到子期的面前,慢慢抬起他的右臂,竖起他的手掌,“我现在挡在你面前了,你能打败我么?”
子期凝神看着那人的手掌心,那里有一个奇怪的刺青,是一只眼睛,眼睛的上面是火焰状的纹路,而下面是水流状的纹路,甚是怪异。她不由暗生警惕,缓缓把匕首横在胸前。
那人嘿嘿一笑,“准备好了没。我可要动手了。”说完那右掌变掌如剑,往子期直刺过来。子期急忙拿刀上撩,想挡住那人的攻势。却不料那手掌明明伸直过来,到了眼前,忽的如蛇样弯曲,竟避过了匕首,就势落在子期的手肘处,轻轻一啄,子期只觉手臂酸麻,拿刀不住,掉落地上。
子期愤然,她抓起匕首,吼道:“再来!你手上有妖法,刚才不算。”
那人却气定神闲的背着手踱起步来,“那可不是妖法,而是货真价实的武技。即使我不用手,也能赢你。”
子期恨恨的道:“我警告你,刀不长眼,伤着你可不怨我。”她像小老虎一样腾跃而起,往那人手臂处刺去。
那人轻轻松松就躲了过去,子期觉得明明他的动作很慢,甚至比自己的还慢,但疾刺的匕首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那人还在好整以暇的喋喋不休:“你有钱吗,拜师可是要给钱的。你那抠门的老子,tຊ说什么军中不养闲人,把我调过来,给你这小子当师傅,油水半点都捞不到,那老子可不干。”
子期越攻越急,可那人就像条泥鳅,怎么都抓不到。她正被那人身形晃的眼花,却听那人又笑道:“说你是掉在水里的小猫,原来是说错了,你是只一直追着自己尾巴打转的笨猫啊。”
子期急怒交加,猛的一顿一冲,这次看准了那人的身形轨迹,志在必得,却听那人哈哈笑道:“你输了。”这时子期才发现自己身子重心不稳,脚步交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她满脸通红的急忙站起,那人兀自负手而立,一副令人讨厌的模样。
“你使妖法!”子期不服气的道。
那人笑眯眯的掏出一个硬币,道:“你识的吗?这是什么?”
“钱。”
“笨小子,我问的是钱上的图案是什么?”
“一面是国王,另一面是。。”子期皱眉,她确实没注意过另一面的样子。
“另一面是死神。”那人将硬币弹起,硬币在空中翻滚不止。“当钱在空中时,你能知道会在哪一面落下来?可能是国王,也可能是死神,也可能两者都不是。你之所以捉不到我,是因为我就是那枚空中的硬币,而你就是猜正反面的人,你猜不对,是因为你看不清,你想不通。”他打了个哈欠,“所以说呢,这不是妖法,而是武技。”
“学习武技,首先要学会撒谎。”他又干咳一声,道:“要身体学会撒谎,一只手是国王,是让别人看在眼里,注意到的,是虚的,是假的,是撒着弥天大慌的;另一只手是死神,是隐藏的,是真实的,是致命的。国王和死神,都是戴着一样的皇冠,拿着一样的权杖,不是吗,唯一不同的是,国王是活生生的面孔,而死神是骷髅样貌。但你动作快了,谁能分辨的出呢?谁能知道哪个手在撒谎?哪只手告诉了真相?”
子期重新尝试,她眼睛闪亮,斗志昂然,经过十几次的扑击失败后,她慢慢的发现了门道。她开始眼睛注意在那人的步法上。
“嘿,孺子可教。这是狐步,是模仿狡猾的狐狸的。”那人称赞道,“要想抓到狐狸,你就得变成灵敏的猎犬。”
子期终于能抓到他的衣角了,这时才发现自己浑身肌肉酸痛,她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口喘气。
“你力气太小。要多练勤练,力气自然就生长出来了。人的身体就是一个水脉,流转的越快,就会有更多的精神和力气,像海洋那样浩瀚,像瀑布那样激烈,如果流转的慢了,就像一口干枯的井,毫无生机。你想要一片海洋?还是一口枯井?”
“我想要海洋。”子期抖擞着精神又站起来,这样的恢复力让那人感到惊讶,他嗯了一声,道:“再来。”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摔打滚爬,子期渐渐习惯了伤痛,她天生骨子里有着不认输的韧劲,这种韧劲就像宝石一样,经过打磨便越来越闪亮。那人明显的看出了这一点,等子瑜再次摔倒的时候,他第一次伸出手来要拉她。是人都得喘口气。
“记得你师傅的大名。羽真。”他手上的火眼刺青怪异美丽,手指匀称修长,并不像其他士兵那样长满老茧。
“师傅,你的手上是什么?”子期看到他倨傲的表情,赶紧补充道:“我说的是那个刺青。”
想不到这话让那人严肃了起来。他沉吟道:“这是殉道士的标记。”
“什么是殉道士?”
“殉道士,只为人类族群的生存而战,从很久远时代的异族战争开始,殉道士便开始了漫长的斗争和搏杀,一直延续到今天。异族不死尽,吾等不退隐。你知道作为一名殉道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粉身碎骨的献祭,意味着衔石填海的坚韧,更意味着旷日持久的战斗。殉道士没有妻室子嗣,不居权位高堂,不跪三皇五帝,殉道士,是人类的第一道防线,生于孤独,死于孤独。”聂诩真自语道,看了一眼子期道:“你想成为殉道士吗?”言毕忽的想起子期是女孩,不由大是踌躇,道宗中可并无女的殉道士。要是子期应允了,可不知如何回绝。
“异族几乎都死绝了。”好在子期并未应答,只见她眨巴着眼睛,像是想起什么传闻,道:“周宫里就有一个,你见过吗?”
羽真脸色凝重,“我不但见过,那还是我捉住的。在太吴国东海滨的一个村子旁,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异族。”
“你第一次见?那你怎么知道那是异族?我听说周宫里的异族很美。”
“我受训殉道士整整二十年,半生都在追寻异族,异族有什么样子,书里早有记载。”他白了子期一眼,“要不是她翅膀受伤,我怎么可能捉住她。也真是殉道士的荣耀,那么巧,就让我碰上了。”
他开始喃喃的嘀咕:“捉到以后,村人就有通知官府的,先送到太吴王府,过了些时日,就送到了周宫。我作为殉道士,是坚持要杀死她的,却被王令限制,变成个护送监理。现如今这妖姬几乎成了周皇宠妃,没有人能碰到,早晚酿成大祸。”
羽真长吁一声,道:“异族要来了。战争近了。但众人皆昧,为之奈何。殉道士也是人丁稀落,寡力难扛。”
”如果战争来了,我会成为一名将军。像父亲那样,可以率万人驰骋沙场,所向披靡。”子期响亮答道,她记事起,便隐约有这个念头,现今这个念头早已破土萌芽,可以直视阳光了,或者说直视质疑者的双眼。
羽真哈哈大笑:“将军么?好志气!不过要想当好一名将军,首先得是一名好战士。”